商业周刊   

  • 王微过去的自由散漫是他运营土豆的短板,但现在成了他做动画电影的优势
  • “人总要学会离开,一段旅程结束了,不可能再重走一遍”

王微和优酷土豆集团CEO古永锵站在贴满墙面的漫画手稿前小声交谈,我招呼他们,两人扭过头来,对着镜头露出笑容。这是王微以追光动画CEO身份首次公开露面,他邀请了一些朋友、同行参加露天烧烤Party。离开土豆,王微往视频产业链上游进发,做动画电影。

中国电影市场正在井喷,每年以30%增速上涨,2012年总票房为170亿元,跃居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场。2011年《功夫熊猫2》中国票房6.17亿元,接近北美票房,这让梦工厂CEO卡森伯格决定在上海创办梦工厂分部。在美国,动画电影这一分支占电影总票房的12%—15%,在中国也就5%。这5%里,70%以上票房由进口动画电影贡献。尽管国产动画电影在整个电影市场只占微不足道的份额,但很多人看好它的前景:《喜羊羊和灰太狼》系列从2010年到2013年,连续四年票房破亿元。2013年4月正式启动追光动画,第一部电影预计2015年下半年上映。

王微曾经骑自行车从拉萨到加德满都,膝盖扭了每天吃药抹药止痛,他这才知道身体承受极限在哪里。2010年10月到2011年8月土豆上市,王微和他的团队度过艰难的一年,外界各种传言说土豆撑不下来了。王微就像遇到交通事故的人,断手断脚,却爆发出力量,肾上腺素高度分泌,对痛苦的感知麻木了。“如果我乱了阵脚,团队早就不行了。那一年团队还是很稳定,没有人走,一切井井有条往前推进。”王微说。那一年,他才知道自己的心理极限在哪里,就像骑车一样,不能不骑,不能停下。

2012年1月,王微在上海外滩江边散步,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他突然觉得,“不管怎么着,做土豆还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当时嘈杂的世界安静下来,没有古永锵,也没有其他人。他站在路口思考,下定决心为自己在土豆的7年画上句号。2012年3月,优酷和土豆宣布合并。“和人有生老病死一样,没有长生不老的公司。关键是,每个人都走过一段旅程,这段旅程是不是足够精彩,是不是得到了应该得到的。那个时候,卖出土豆是最好的选择。”

王微朋友、五季咨询合伙人洪波曾经问王微一个问题:“买一套新房子能给你带来多久的新鲜感?”王微回答:“两个星期。”“他需要不断寻求新刺激,让他继续待在土豆,他很憋屈。卖掉土豆对王微是件好事,从长达7年的创业中解脱出来。”洪波说,“优酷和土豆的合并,是资本的意志,优酷和土豆继续竞争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对优酷土豆来说,古永锵是最适合的老板,他完全按照他预定好的商业逻辑精准运营。”

王微过去的自由散漫、爱好文艺是他运营土豆的短板,但现在,这些爱好成了他做动画电影的优势。

从土豆抽身之后,王微花费大半年时间,在日本、美国、澳洲、欧洲漫游,他想过买一块地做葡萄庄园园主,也想过买一艘游艇环游世界。喜新厌旧的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为旅行而旅行很无趣,旅行本身没有意义。我不需要证明什么,别人怎么讲我不关我的事,我的满足、快乐和别人没有关系,我心里缺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希望能够创造一些东西,比我的生命留存得更久一点。”

他觉得“伟大的作品一定比创作者本身更美、更有力量”,例如《向日葵》之于凡·高。王微有文艺青年细腻感性的一面,他喜欢创作,在《收获》上发表过小说,写过舞剧、话剧剧本。他想写一个有关中国南方的小说,中国有分量的小说很多是北方的故事。他的爷爷年轻时从福建到新加坡,做过海盗、警察、海关官员,当时新加坡还属于英国。他想写他爷爷的故事,又觉得阅历不够,先放一放。

王微一边漫游世界一边写剧本,第一个剧本是隐藏在三里屯做车夫的愤怒黑客,要毁灭世界,悲剧结尾。第二个剧本灵感来自他养的两只猫,从来没有离开过屋子,趴在窗口看世界,这让王微感觉到悲伤。他想象猫制造火箭把自己发射出去,寻找桃花源。第三个剧本是古代门神来到现代世界的故事,改了20遍,成为追光动画第一部电影剧本。

“土豆上市以后,我有名有钱了,人生到了顶点,可以退休了。不是这样的,土豆只是一段旅程,总会有新的东西。”王微记忆力很好,他记得五六岁,看到很多大人天天不工作,他们能干啥呢?“我就想,哥们,你长大以后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哥们是王微的口头禅,“从小到大,我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我只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小时候在外混,所有伙伴都抽烟,不抽烟简直不成体统,我就不抽烟。为什么做电影?人总要做点事情,不可能只要有钱有名就行了吧?”

王微喜欢表达,他选择电影是因为这种表达形式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在同一时刻享受一部作品。“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电影一样,让几千万人在一起做梦。电影是唯一让我感觉到既大众又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说实话,做土豆到后来有点无趣,左手买内容,右手卖广告。”王微说。他对“权力与金钱的操纵和去向没有兴趣,兴趣在于创造,做公司是创造,写文章也是创造”。

选择动画电影,对“热爱创造新东西,但对设计鞋没兴趣”的王微来说,是自然的选择。动画电影是人文与科技的结合。很多人往往强调王微人文情怀的一面,却忘记王微本科是学计算机的,后来又在商学院深造过。王微iPad里的杂志,一半是《纽约客》,一半是自然科学。他喜欢在电脑前创造,“对全世界乱跑找外景的活儿没有兴趣”。

《玩具总动员3》的结尾,长大了的少年安迪将心爱的玩具胡迪送给小姑娘邦妮。王微喜欢这个结尾:“离别是伤感的,又很美好。人总要学会离开,一段旅程结束了,不可能再重走一遍。”他把自己比作玩具,土豆是安迪,追光动画是邦妮。他陪伴安迪长大,现在要陪伴邦妮成长。“土豆是我花费7年时间,无时无刻不想做成的东西,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男孩长大了,要有新的生活,到了我必须离开的时候。和小女孩在一起,重新开始新的旅程。”

王微的口味和大众差不多,喜欢《飞屋环游记》、《超人总动员》、《驯龙记》,“干净的故事,又引人思考”。他也喜欢《千与千寻》,“灵魂列车在水上开过去那一段,非常非常动人”。1995年,他在美国看《玩具总动员》:“哇,动画电影还能这么做。”

再次创业的好处是,8年前王微想跟别人聊,别人未必乐意。现在他能够找到很多人和他聊。他去美国拜访了梦工厂、皮克斯,和好莱坞做得不错的华人、投资圈的人聊上一圈。他一开始摸不着北,不知道到哪儿招人,聊上几个月找到脉络了。

皮克斯的大厅干干净净,只张贴正在上映的或者即将上映的电影海报,这触动了他,“过去就是过去,集中精力在现在”。比起梦工厂,他更喜欢皮克斯。因为皮克斯人谈起动画眼睛在闪光,这是追光动画最需要的—激情。在皮克斯,三分之一的人做艺术,三分之一的人做项目管理,三分之一的人做技术。在银幕上呈现出来的是艺术,王微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艺术背后有这么多人支持。

在做土豆的时候,王微曾和乔布斯见过面,大半个小时在吵架,乔布斯指责他偷东西。他郁闷地想,哥们从中国过来,就一个小公司,你犯得着跟我吵半小时么?他的荷兰哥们Mark是乔布斯粉丝,散会后到苹果公司大堂去买纪念品,王微觉得他太没出息了,自己在一旁生闷气。晚上在酒店,王微查看乔布斯的资料,视频《硅谷海盗》里乔布斯很有气势地说:“好的艺术家抄,伟大的艺术家偷。”他差点儿从床上翻下来,早知道有这句话,就扔还给乔布斯。

奇妙的是,乔布斯的皮克斯成为他现在学习的样板。乔布斯给王微的印象是,不顾一切不讲理地追求他想要的东西,产品最终会是妥协的产物,只有一开始追求极致最终妥协出来的才能是自己想要的。我问王微,他能给追光带来什么。“追求极致,以及团队协作,始终保持一致。”

在好莱坞,王微给追光动画找了两名顾问,一名全职工作人员——追光动画视效总监韩雷。韩雷在梦工厂工作7年,他原以为国内动画制作跟好莱坞的差距是技术的差距,没有足够的生产经验、没有成熟的生产流程。但现在他发现在艺术的表现上也有差距,“为什么好莱坞用中国水墨画做《功夫熊猫》,也比我们做得好看呢?”

皮克斯平均每部动画电影耗时4年,而中国动画电影还处于粗制滥造阶段,投入少,时间短。追光动画打算用两年做成一部电影,韩雷压力很大,他期望三年做完,但考虑到商业市场,得两年做完:“我希望视觉效果能接近好莱坞水准,但我不期望,追光第一部作品就跟皮克斯的一样。这不现实,制作周期短,成本也没那么高。”

1995年的《玩具总动员》成本3000万美元,2013年的《怪兽大学》成本2亿美元。王微的预算是1000万美元,这个预算够吗?王微举出《卑鄙的我》做例子,这部Illumination Entertainment和环球电影合作的动画电影,预算6900万美元,全球票房5.4亿美元。王微请教Illumination Entertainment的负责人,对方告诉他,严格控制流程,不要到最后从头修改,每完成一阶段的事就坚定往下一阶段推进。除了严格控制流程,王微相信好故事才是最重要的:“《玩具总动员》当年是好电影,现在依旧是,因为故事好,尽管当年的技术现在看起来比较简陋。”

追光动画像皮克斯一样,从剧本到技术都自己做,没有外包,只是软件从美国购买。现在追光动画有18名成员,王微估计到电影上映,将达到300—400人。

按照1000万美元预算,票房达到人民币2.5亿元才能收回成本。目前,国产动画电影票房最高的是《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开心闯龙年》,1.65亿元。基本上,中国动画电影是只拍给小孩看的,很难吸引大人走进电影院。要实现2.5亿元的目标,王微必须做到“大手拉小手”,像好莱坞一样,吸引全家人走进电影院。

宫崎骏认为好的动画电影“有意思、有意义、能赚钱”。同样,每一部赚大钱的动画电影,将皮克斯的生命延续得更长一点。每一部电影的成功,才可造就追光动画商业的成功。不像做土豆的时候,王微有一段时间在外面旅游。做追光动画,王微需要时刻绷紧弦。

在追光动画,王微身兼四职:编剧、导演、制片人及CEO。我担忧他能否做好这么多职责,尤其是他没有导演和制片人的经验。他说:“毕竟是创业公司,所有的责任集中在我身上才能推动,如果不集中,运行就不会这么快、这么顺畅。”他看了二三十本好莱坞编剧的书,例如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果、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

王微同样讲究逻辑,有次在会上说,周末又把剧本看了一遍,专门从逻辑的角度来看,看每个细节是否符合逻辑。文艺青年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如果只是文艺青年,不可能把土豆做起来。”追光动画HR、PR负责人许红梅说。

王微说:“我认为最重要的事,是我们做的事是不是足够让大家兴奋,能否找到最好的人在一起互相激励。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人才,但不能直接拿来用,必须花费很多精力培养,达到好莱坞标准。”

皮克斯首席创意官约翰·拉塞特说:“艺术挑战科技,科技激发艺术。”王微皮克斯学到创始人必须有均衡的理念,好的动画公司是技术艺术管理三者的融合。

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常务副院长李剑平说:“和好莱坞相比,国内的动画电影欠缺的一是经验,二是资金,另外就是缺乏专业的制片人。”中国动画电影公司致命的失败是资金链断裂、核心团队流失。有些公司押宝在一部电影上,成了公司就好,败了公司就垮。王微做追光动画的优势之一是资本。他不缺钱,但他不希望别人认为他玩票,所以引进基金投资,规范公司管理。

在好莱坞,美国朋友给王微和助理殷钟睿现场演示机位怎么摆,逻辑是什么,如何提供三种镜头给导演选择。殷钟睿原先在哈佛大学读历史专业,后来在麦肯锡工作过。这个团队具备国际化视野,很多人有在海外留学或者外企工作的经历。李剑平认为追光动画的优势是国际化视野,对年轻人欣赏习惯的了解,“但是,中国动画还是要密切结合本土的力量,很多企业原来做的片子完全请外国人来做,最后效果并不好。”

原画师郑学志过去是自由职业者,在追光动画,每天9点30分参加晨会。会后根据沟通结果创作,周一以及周四和美国顾问电话沟通。未来两年104周,每周进程表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殷钟睿说:“好莱坞有创造力,也严谨、一丝不苟。动画电影有工期有流程,睡三天起来,突然跑来告诉你有灵感的人,不适合做动画电影。”

王微把互联网公司人性化管理带入公司。我看到追光动画的茶水间塞满了零食、饮料和水果。每周周五下午有小型Party,吃烧烤、聊天、游戏。

王微又高又瘦,可能太高了,习惯性勾着背。他总穿着T恤和牛仔裤,随随便便把自己往沙发里一塞。许红梅觉得他没有老板架子,下班时会打招呼说:“我爸爸今天来了,我就先走了。”殷钟睿碰到过一些老板,虽然口头上鼓励讨论,但一开口讨论就说你问的是什么傻问题。谁还敢提问呢?王微是你问再傻的问题,他都会慢慢给你解释。一位前土豆高管说,原来在土豆,王微脾气暴躁,会突然间发火,同事敬畏他,甚至怕他。二次创业,王微跟同事年龄差距更大了,差了一代人,他变得更宽容了,能看到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王微甚至会对大家说,对保安也要态度和蔼,像对待自己的同事一样,这是他在土豆绝对不会说的话。

王微在创办土豆前,是贝塔斯曼高管,他习惯了从上往下看,习惯了身边都是精英。“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那时候你问我怎么定预算我哪知道,公司怎么注册我哪知道,电信局大门往哪开我哪知道。”土豆刚创立的那半年,他最焦虑,不知道用户在哪里,不知道产品行不行。看不清路时是最焦虑的,就像爬山迷路。看得清路,就是身体辛苦一点而已。他反思土豆,“第一是最缺经验,没有走过这条路,不知道方向;第二是做事情不够不顾一切,不够坚持,因为底气不足判断容易受影响。”

在追光动画,他的心态好得多。这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底,也有可能因为这不是平台之间你死我活的竞争。动画电影这个行业也需要心平气和才能出好作品。有问题,王微会笑着说“这事不靠谱”,他听取大家的意见,又会站出来拍板,用的词语不会伤害大家感情,不是冷冰冰的“我说了算”。以前做土豆,每个人像屁股后面挂了五把火在烧,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马拉松。王微说:“那时候拼了命,什么事都是粗放型的,现在有余力控制节奏。”

追光动画的logo像太阳,灵感来自夸父追日。王微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夸父的手杖变成桃林,让后人解渴。他觉得中国最美好的时代是春秋战国及以前,秦汉开始就不好玩了,人被权力和功利捏成了泥塑,再也没有夸父追日这样美好的故事。

他觉得什么事情都是系统和系统之间的边缘地带才好玩,当系统成熟后,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系统带着走。他喜欢世界很大可以到处乱跑的蛮荒时代的感觉,他依旧怀念土豆前两三年的有趣。在他眼里,中国动画电影处于蛮荒时代,有足够大的空间,“希望找回一些有自由、有血气的汉文化。”

“追光”的寓意是一个雪人的故事,向着太阳奔跑,慢慢融化。这有点悲情,又有点理想主义者的积极心态:雪人融化了,也留下东西在世界上。时间流逝,故事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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